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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.旧案重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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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叶小浪的眼皮仿佛灌了水银,想要用力睁开,却又不受控制地合起。

    他知道自己是中了迷药。

    朦朦胧胧中,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唱歌:“秋风起兮白云飞,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兰有秀兮菊有芳,怀佳人兮不能忘。”

    这声音仿佛很近,又仿佛很远。

    叶小浪睁开眼睛。他以为自己会在一个群狼包围的山洞中醒来,可眼前却是略带霉味的稻草黄泥墙。他正以一种不大舒服的姿势趴着,身下是一条素布,布下是及膝盖的干草堆。

    叶小浪爬起来,转了转僵硬的脖子,一阵骨节咯咯作响后,他忽然发现自己没穿上衣。

    虽然,他胸口缠了一圈纱布,不能算完全赤】裸,但是……

    正在此时,燕宁左手抓着件蓝衣服,右手拎着一篓草鱼,款款而来。

    叶小浪“嚯”一声将布单卷在身上,这动作牵到背后的伤口,令他多冒了几颗冷汗。

    他看着这个泰然自若的女人,特别想问“是不是你脱了我的衣服”。可一个男人问出这种话实在太诡异了,况且,眼下这种情形,问题的答案莫非还不够明显?

    叶小浪带着尴尬的笑:“早上好啊。”

    燕宁只看了他短短一眼,道:“马上午时了。”她说着便将衣服甩给他,转身将那鱼篓放上一张破木桌,抄起短剑,娴熟地剖开草鱼的白肚皮。

    叶小浪有些心疼自己的新衣,翻到背面一看,血渍洗干净了,留下的洞还在,幸好不算大。以他缝补衣服的技巧,应该能将这点瑕疵修复到烛光下看不出的程度。

    他将布单拉得高了一点,偷偷摸摸地穿自己的衣服。

    他也不理解自己,一个姑娘家都不在乎光身子的男人在眼前乱晃,他还有什么可怕的?奇怪,奇怪。

    燕宁杀完了鱼,走到屋外。

    叶小浪揉着肩膀,隔几步跟在她后面,他看到繁茂的红叶李,看到山石间清冽的溪水,看到她脚边盛开着一丛丛浅紫的菊花。

    她在屋外燃起了火堆,火堆上用树枝架起铁锅,沸腾的水正汩汩冒泡。

    燕宁将鱼倒入锅里,锅里“滋”一声冒出了一股白烟,她坐在青石上,轻抚着赤红的衣襟,开始煮鱼。那把精光四射的剑竟被她当做锅铲使用。

    她又低声哼起歌:“泛楼船兮济汾河,横中流兮扬素波。箫鼓鸣兮发棹歌,欢乐极兮哀情多。少壮几时兮奈老何……”

    叶小浪倚着门,道:“你唱的很好听,但现在没有兰花也没有船桨,唯有菊花开得分外好。”

    燕宁道:“我只会这一首,我姐姐教的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道:“你还有个姐姐?”

    燕宁道:“死了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愣了愣,道:“对不起。”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,燕宁头顶的发丝在日光下呈赤金色,炫得他有些眼晕。他轻飘飘地走近,问:“你为什么都不好奇,我叫什么?”

    燕宁稍有些讶异,复而笑道:“你不正准备说吗?”

    叶小浪在她对面坐下,道:“叶小浪,树叶的叶,海浪的浪。”

    燕宁点头:“人如其名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凝视着她:“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。”

    燕宁想了想,道:“我不记得我认识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记得。”叶小浪讪讪道,“哎……我本来是不想欠你人情,现在怎么好像越欠越多了呢?”

    燕宁道:“你替我挡箭也是还人情?要是有毒的话,你怎么办?”

    叶小浪大笑:“有毒的话,我才不会替你挡。”他的动作扯到后背的伤,笑声半途硬生生截住,只得摸着肩头四顾,问:“这是个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燕宁挑着鱼翻了个面,道“这本来是我的家。”

    本来是,也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了。

    叶小浪笑道:“你家可真破,比我家还破。”

    燕宁阴着脸道:“你现在最好少说话,否则我说不定后悔了,又把你带回牢里去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谄媚道:“草民只是在感叹,燕大人原本住的是这种……陋室,现在却三餐都有人伺候,实乃江湖励志一大传奇。”

    燕宁惊讶道:“天呐,想不到‘鬼面公子’居然会拍我的马屁!”

    叶小浪道:“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我让你开心一些,我自己也会好过一些。”

    燕宁道:“可惜你马屁拍错了!”

    叶小浪眉间挂满了疑问。

    燕宁又恢复了一贯的笑脸,道:“本来是我姐姐发迹以后,有亲戚来攀附,我才住进了亲戚家,过了几年大小姐的日子,直到我姐姐去世……没有人知道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柔和了语气,叹道:“你姐姐若还在世,绝不会让你做这样刀头舔血的营生。”他还有后半句话,若是他的父母还在世,他也不会过上飞贼的日子。

    燕宁的手短暂一滞,又恢复如常:“如果不是为了我姐姐,我不会进雍王府。只有我效力于雍王府,才能够保护皇帝,才能够兑现对她的承诺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问:“你姐姐是谁?”

    燕宁答:“我姐姐做过太子府侍女,后来太子当了皇帝,人们都叫她燕昭仪。而我的亲戚,就是鸡犬升天的洛阳太守裴兆沣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试探:“燕昭仪就是,十年前,在皇帝生辰宴上,替皇帝挡了一剑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是她挡的。”燕宁打断他的话,咬着下唇,狠狠道,“是小皇帝,把她拽过去的!”

    叶小浪看着她,心里浮现起一句话,“我最看不起用他人做挡箭牌的人”。原来这句话的含义是这样。

    燕宁只狠了一瞬间,然后垂下头,苦笑道:“可是,我姐姐临死前说,为了皇帝而死,她心甘情愿。并且,她希望我能够替她保护皇帝的安全,和他江山社稷的稳定……”她叹了口气,“我还能说什么呢?皇帝还记得她的好,还会因为她护驾有功而善待我,这就足够宽慰人心了。一介草民须做到知足常乐,不应该奢求太多。”

    燕宁将鱼翻了个面,接着说:“我唯一的遗憾,就是现在还没找到豫王所雇的杀人凶手!江湖上称他为‘十方行者’,曾经大名鼎鼎的飞贼……为了钱而行凶。”

    乳白色的水汽从锅里升起,茫茫远处传来清脆的鸟啼。

    燕宁喃喃自语:“十方行者自那以后就失踪了,音讯全无……若他死在别人的手里,我岂不是永远无法亲手杀死他……”

    叶小浪始终一言不发,就像被人突然点中哑穴。

    燕宁忽然轻笑出声:“我真是糊涂了,跟你说这些做什么,你又不会懂。”

    她始终看着锅下翻滚的火苗,可如果她抬头看,就会发现他心里很慌。

    叶小浪沉默半晌,缓缓道:“为什么说,十年前的谋反案,是豫王指使?”

    燕宁皱了皱眉,道:“皇上在豫王家中搜出了龙袍。”她的话很克制,似乎对他有所提防。

    叶小浪道:“如果是十方行者那样的飞贼,把龙袍放进别人家里,也不是件困难的事。”

    燕宁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她似乎一点也不想谈论这个话题。

    叶小浪将衣服拉得紧了一些,吞了口唾沫,问:“你十年前就进孔雀山庄了?”

    燕宁答:“对,我总共做了五年地煞,三年天罡,两年前成为密探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燕宁拿起身边洗净的大叶杨叶片,盛了一条鱼递给他。叶小浪道了声谢,两指夹起一小片肥美的鱼肉,吹凉,慢慢放进嘴里。

    叶小浪嚼了嚼,嫌弃道:“不是人吃的啊。”

    燕宁脸色微变,解释道:“因为没有调味……”

    叶小浪很快接着说:“简直是神仙吃的啊!”他仿佛丝毫不在意烫嘴,大快朵颐,眉眼间写满了享受的喜悦:“我吃过大江南北三百多种做法的鱼,可我现在才发现,这样天然的鱼才是最好吃的。”

    燕宁略一愣怔。她明知他玩的是欲扬先抑的把戏,却顺理成章地上当。

    这个小贼,舌头功夫竟然比手还厉害,让人真不知道是该夸他,还是该骂他。

    燕宁一边忍住不笑,一边给自己盛了条鱼,一边说:“知道吗,今天又是皇帝的生辰!十年前有此血案,十年后的今日或许也不会顺利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故作诧异道:“你这态度要是让朝廷知道了,小心被檄文声讨哦。”

    燕宁面露不屑:“他活不了太久,也许撑不到四十岁!那帮假道士的丹药吃到肚子里,长年累月,一定会早死的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往前倾了身体,眉飞色舞道:“我认识一个道士,炼丹能把房顶炸塌。”

    燕宁露出佩服的神情,道:“我倒很想见识一下。”

    叶小浪低下头,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自语:“真有那一天,冲虚老头就该倒大霉了。”